2013年5月10日 星期五

雨‧傘‧歌舞片


/蘇蔷倪

之一

 

陳子謙(Royston Tan)是近年最受國際影壇注目的新加坡新銳導演。他有兩部以「歌台」文化為背景的影片,分別是《8812006與《12蓮花》2008
 
歌台在新加坡當地原本是中元節為了讓「好兄弟」開心的歌舞表演,但整個表演形式就像台灣喜宴、廟會、工地等處的野台秀一樣,由藝人輪番上陣表演歌舞,主持人串場之餘還會奉送幾個笑話,整體來說就是俗擱有力、插科打諢,讓台上台下都熱鬧洋洋的庶民娛樂場合。


881》就是講述兩個愛唱歌的少女組成「木瓜姊妹」、闖蕩歌台的故事。影片開場剪接明快、引言KUSO,彷若《大狗民》(Citizen Dog, 2007)的奇幻異想;下一秒又以類似紀錄片的方式娓娓道出歌台的起源演變,也少不了音樂劇的華麗場面,最後卻又走向通俗劇的生離死別全片風格紛亂飽滿,令人目不暇給。最厲害的,就是福建歌(有點像台語歌)的感染力,這些歌通俗易懂卻生猛有力,讓人朗朗上口聽過不忘,整部電影卯足勁放送,一首又一首,據說電影原聲帶賣到缺貨。




到了《12蓮花》,陳子謙對歌曲的使用變得簡練許多,少了堆砌場面的集錦歌曲,選擇曲調哀悽的「12蓮花」為主旋律,每當女主角蓮花遭逢人生重大變故時就會悠悠響起,讓人把歌詞的無奈全聽進心裡,也讓劇情的走向比起《881》更悲情宿命。在歌舞場面的部分,陳子謙也開始把場景拉出歌台,情境也與歌曲更符合(更適切的說是以歌詞的內涵來營造情境),當中年蓮花對著與情人阿龍神似的年輕男人陷入幻想時,歌曲前奏輕快響起,鏡頭從特寫往後拉至全身,房間也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兩人對望唱起了「小雨傘」。隨後,場景轉到戶外,男女主角與舞者穿著明亮服裝,撐開顏色鮮艷的雨傘,愉快地跳起舞來,鏡頭除了捕捉主角對嘴唱歌畫面外,上升的畫面也讓雨傘的圖案、舞蹈的動作與街道的風光更加清楚活潑。「小雨傘」的原唱是新加坡歌手侯美儀,內容講述甜蜜的戀情,也是歌台的熱門曲目,這一段的場面調度也幾乎符合傳統歌舞片的類型特色,不僅在於歌曲(「小雨傘」)、舞蹈(用雨傘當道具)、場景(戶外廣場讓繽紛的雨傘圖案得以展示)的一致性,也在攝影機多樣的移動,所以它也與許多歌舞片一樣,給人明亮積極的感受,對觀眾來說,這是品嚐蓮花苦澀人生過程中難得的調劑。

一切都是從那場雨開始的。落在房間內的雨極不自然,卻也極其浪漫,讓人預感要有大場面出現,這是《12蓮花》從單純以歌台為題材的電影、脫胎換骨成為「歌舞片」的瞬間。當然,這並不保證蓮花快樂圓滿的結局,也不表示影片一氣呵成沒有缺點,但把歌台曲目轉化再創造的手法仍然令人欣賞,這為歌曲、甚至歌台形式添加了更多想像,同時豐富了影像,繼續帶給人們娛樂與滿足。



  之二


「製片亞瑟佛瑞德(Arthur Freed)跑來問我:『你打算怎麼做?』我說:『亞瑟,我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得唱歌,天得下雨。』在那之前,這部影片沒有半點雨。)」 
                                      凱利(Gene Kelly),《萬花嬉春》的演員/編舞 


德勒茲(Gilles Deleuze)所定義的動情影像(affect-image)符徵有兩種:一種是通過容貌或相當於容貌所表現出來的質性力量;另一種則是在任意空間裡被展示的質性力量。【註1】前者的典範即是以特寫締造臉面的柏格曼,後者則是脫離特寫、中景、全景等鏡頭區分,放棄座標與定向而更依賴觸感聯繫的任意空間。對德勒茲來說,任意空間所誘發的動情力來自消解框架與邊界的滋生蔓延,來自各種意味無窮的接合與應合,這已經不是擁有具體定義的事物狀態,而是一種純粹的力量,也更接近感知。

那麼,《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 1952)裡的一場雨,是否把街道淋綴成任意空間?金凱利的雨中漫舞之所以如此迷人雋永,是否可以用動情力的細膩感知來解密?




細究這場經典片段的分鏡,其實整個空間並未將喪失具體座標,空間的延伸並非依賴破碎空間的組合而以觸覺聯繫起來,街道就是街道、完全符合你我認知的街道。在這面向上,它不符合德勒茲對任意空間的定義,但,那街道上下起了一場雨。雨讓整條街道潤澤在金凱利的愛意之中,解消了實用性的功能,街道只為了金凱利奔騰的情緒存在,為愛他甘心被雨淋濕。傘也不必堅守擋雨的職責,也不必被撐開來展示漂亮圖案,它被隨性擺弄,跟著手舞足蹈(金凱利一下把它當舞伴、一下當樂器,最後還送給路人)。當然,從編舞的面向來說,街道就是場景、雨傘只是道具,但隨雨漫生的愛意讓街道與雨傘的實質功能變得不再重要,更精確的說是轉化了街道與雨傘的功能,它們一起成就了一種詩意的感知狀態,先是流暢優雅,後而熱情豐盈。


金凱利隨性地把玩雨傘,揚起的水花把他的快樂渲染出來

熱情的感受出現在後半段,金凱利漸漸有了更大的肢體動作,舞步的踢踏聲、雨水被踩汲的聲音,與一直唱著的〈singing in the rain〉融合一體,水花也跟著飛濺起來,透過聽覺與視覺的層次堆疊,我們可以體驗到某種豐沛的動感,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韻律,充滿能量。

這種帶有健康氣息的演出就是金凱利最大的魅力,它不被雨水澆滅,反而透過雨水更細膩地感染出來,雨天也可以令人欣喜萬分,雨天的舞蹈也確實有著動情力,那是一種生命力,不會過分灼熱,卻依然滋潤人心。


  

  之三

下著雨的,還有《秋水伊人》(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 1964 )。

銀幕上展示著色彩,但垂落的雨水卻將視線凝結畫面的中心點,創造了深度
《秋水伊人》的法文片名直譯為「雪堡雨傘」,故事就發生在法國的雪堡小鎮裡。影片一開始只有字幕的時候,背景就有細碎的雨聲,隨之而來的第一個畫面,鏡頭水平遠眺下雨的港口,船隻安靜的停泊著。後來貫穿整部影片、羅朗格(Michel Legrand)譜寫的曲調也開始響起,鏡頭開始緩緩地轉成從地面正上方往下拍的鳥瞰鏡頭,被雨淋溼的街道變成背景填滿整個銀幕,一對戀人從左下角出現,抬頭望了望天,撐起紅色的傘,為整部電影綻放第一抹色彩,預告了顏色繽紛的影像風格。

這場雨並不急躁,撐傘的人們從容地從四面八方進入,各種顏色於是清楚「展示」在銀幕上,演職員名單的字樣也用明亮的顏色,成為色彩表演的一部分。這樣從被攝物正上方往下拍的鏡位,在佛烈茲朗(Fritz Lang)與希區考克(Afred Hitchcock)的電影裡是一種宿命的暗示,它使觀眾盤旋在被攝物上空宛如天神,鏡頭下的人物看起來則像螞蟻般無助。【註2】在動作片裡的高樓戲碼也常用鳥瞰鏡頭強調危險,在隨時可能墜落的緊張氣氛中,《終極警探》(Die Hard, 1988)的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最後成功的把壞蛋推下樓去。然而德米(Jacques Demy)這裡的鳥瞰鏡頭不具暗示性的包袱,而是充滿想像力的實驗,罕見的角度讓銀幕變成平面,被拍下的也不只是傘,而是盛開的色彩,色彩表現的氣氛與象徵的心
境,啟動了觀眾的聯想。

但這可愛的畫面裡,也有串成一線垂直落下的雨,許多亮麗色彩在銀幕平面展現的同時,雨水卻在俯拍鏡頭下變成視覺上的引導線,往畫面中央的一點聚集落下,讓銀幕平面同時有了深度。因此,《秋水依人》整段開場糾結了許多複雜的感受,朵朵傘花讓人心情舒暢,紛落的雨水卻吸引人往深處望去,所有動感彷彿凝縮在一點,與周圍的歡愉無涉。

凝聚與開放、平面與深度,這些看似互斥的狀態同時出現在開場畫面中,這是否預示了整部影片的形式風格?事實上德米在整部影片中就只用了這一段的俯瞰鏡頭,劇情也以傳統的三幕劇發展,這或許是無心插柳的結果,雖然不影響(反而更添加)整部片如夢的氣質,卻是脫離故事與作者存在,純粹的影像。


【註1】Deleuze, Gilles。黃建宏譯。《電影:運動影像》,台北:遠流,2003,頁197
【註2】 Louis Giannrtti。焦雄屏譯。《認識電影》,台北:遠流,2006,頁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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