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9日 星期三

風起了,宮崎駿的夢醒時分



文 / 綠可頌

在我童年時期,宮崎駿早已紅透半邊天,他的《龍貓》(1988)早就征服了所有孩子對於毛茸茸巨大生物的幻想空間,甚至《魔女宅急便》(1989)還是我第一次認識到宅配這個行業,以至於對將物品包裹好寄出去這種行為感到相當的神奇與興奮。然而在我看過《天空之城》(1986)後,卻在小小的心裡面留下一種無可抹滅的情感記憶,這種特別的感受使得我到現在提到宮崎駿時,直覺的第一印象想起的便是《天空之城》,而不是拿著雨傘的大龍貓或騎著掃把飛行的少女。當我仔細思考原因時,發覺最常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是巴魯和希達兩人在一起的時刻,原來《天空之城》是我所嚮往的完美愛情故事原型,神話般的相識、因患難而加深的情誼,以及史詩般的冒險際遇。

《天空之城》(1986)
這是我認為宮崎駿早期作品中最迷人的角色特質,英俊、強壯的少年與美麗、勇敢的少女,愛情並非故事的重點,他們在壯觀的自然景觀圍繞中,乘著充滿異國情調的人造機械與飛行器,在一連串坎坷的冒險中產生堅定的情感。對小時候的我來說,這類少年英雄角色像男孩的言情小說一樣吸引我。然而成年之後,《天空之城》對我來說同樣是個精彩的作品,卻不若少年時令人著迷,我認清了它的虛幻性,會去尋找故事情節對應於現實的隱喻,我可以很清楚分辨出真實與虛幻的界線,欣賞那個美麗的奇想世界,卻再也沒辦法沈溺其中了。

《風起》(2013)一開頭,少年的堀越二郎從夢境中驚醒後給人相同的感覺。宮崎駿同樣描繪一個聰明勇敢的少年,乘著自製的單人飛機對抗巨大的金屬飛行器,然而他單薄的小飛機在空中解體之後,並沒有神奇的飛行石解救墜落的他,少年從夢中驚醒,一切回到現實的平凡之中。現實裡的堀越二郎是個大近視,這個缺陷從小就阻礙著他對飛行的嚮往,宮崎駿不再給角色任何沉溺在幻想世界的機會,少年堀越沒辦當個強壯聰敏的飛行員,他只好選擇跟隨偶像—義大利工程師卡普羅尼的腳步,當一個飛機設計師,來滿足他對飛行機械的熱愛。當電影標示出夢境的虛幻性,它與真實世界的界線便更加明顯。堀越二郎的少年時期只是個引子,宮崎駿一反常態,要講述一個屬於成年人的故事,他不再戲劇性的處理故事情節,角色不再有英雄式的奇幻際遇,夢境與現實被切割開來。作為一個創作者的總結之作,宮崎駿想要透過強烈的寫實形式,解決他過去作品中奇幻故事與現實的連結問題。




「夢」所連結的也許是西方現代性與日本近代歷史的矛盾問題。過去宮崎駿作品中含有機械與飛行器元素的故事,都是建立在充滿西方異國風格的架空世界中,甚至有如《紅豬》(1992)這類直接指涉義大利二戰時期的作品。《風起》的堀越二郎在夢中與卡普羅尼的對話,正展現了現代性機械對日本人的吸引力,然而當這個「創造美麗飛機」的夢想承載了日本民族的尊嚴與野心之後,原本單純的理念變得卑微而又無奈。《風起》透過堀越二郎的夢想所呈現的便是日本在「超克」現代的過程中所出現的失調。1923年關東大地震為東京帶來空前的破壞與無法控制的火勢,多數木造的房屋在大火中被夷為平地,這個悲劇性的災難卻為日本的現代化帶來一個機會,原本受限於老舊建築的東京得以重新規劃,水泥大樓的城市景觀構築了新東京,往日的傳統被拋在腦後,關東大地震成了切割老舊東京與現代化東京的關鍵點。這顯得日本當時的現代化形象有多脆弱。1930年代,日本經濟大蕭條,宮崎駿在片中不斷強調當時的日本是個貧窮的國家,卻想要像西方強國一樣擁有飛機,只是不光是電機技術不如人,連飛機運載到機場都得靠牛拉車運送。「創造美麗飛機」的夢想必須靠戰爭維持,日本想要像阿基里斯一樣追趕西方國家的現代化水準,卻將所有力氣都放在提昇武器與戰爭的水平上,堀越二郎也只能暗地裡感嘆自己國家的不智。

矛盾一直是宮崎駿所欲解決的問題,就像《風之谷》(1984)女主角烏娜西卡想要尋求王蟲與人類的和平,或者《魔法公主》(1997)中少年阿席達卡對達達拉城主黑帽大人的怒喊:「難道森林和達達拉就不能和平共存嗎?」宮崎駿讓他們作為調和的中介,經過戰鬥和犧牲後達到和解共生的快樂結局。然而《風起》似乎讓他承認了,現實生活中這樣的矛盾並沒有辦法透過理念的疾呼來解決,電影中的堀越二郎表現出妥協的樣貌,他為了成就製造飛機的夢想,讓自己無奈的活在戰爭兇手的陰影之下。雖然,宮崎駿還是將他浪漫化了,透過安排一個體弱多病妻子的角色,隱喻出接納命運安排的勇氣。電影中堀越與妻子菜穗子初識時所朗誦的詩句「風起了,唯有努力活下去」(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就成了貫穿整部電影的重要命題。

宮崎駿將堀越二郎的角色與小說家堀辰雄的同名作品相結合,讓《風起》成為一個具有悲劇特質的愛情故事。相較於他過去在電影中所安排的英雄式愛侶,最終都能突破困境獲得快樂結局,宮崎駿讓這段愛情多了殘酷的宿命,並加入了許多寫實的成人際遇。如同紙飛機的求愛過程、尋求對方家長的認可、結婚的儀式、對愛情的割捨,甚至有著宮崎駿最多的銀幕接吻畫面以及性的隱喻等等......。這種愛情的複雜形式和細膩表現好像是一種成長的過程,如果有人曾經沉溺在《天空之城》史詩的愛情際遇中,《風起》則是將觀眾拉回現實之中,解決童話式的愛情故事「從今以後...」(ever after...)的問題,同時,也解決了宮崎駿過往一直用英雄故事逃避的現實問題。

不過,這不代表宮崎駿否定了過去自己的作品,就像堀越二郎一直持續著在夢中與卡普羅尼對話一樣,理想依舊堅持在那邊,依舊在與現實的矛盾中試圖取得一個平衡。就像總是被形容為「洋皮和骨」的宮崎駿一樣,他以西方世界為背景的作品卻充滿日本的語調;就像設計製造現代飛機的堀越,選擇用日本最傳統的婚禮儀式與菜穗子結婚一樣。二元的矛盾,傳統與現代,自然與文明,戰爭與反戰,像宮崎駿這樣在歷史中感到衝突的日本人,不斷地想要在這當中尋求一個平衡點。片尾數千架零式戰機在天空中排成長河,堀越感嘆這些他所創造的美麗飛機,卻將一去不復返了。零式戰機在二戰後期由於日本兵力與武裝的不足,最後日軍選擇自殺式襲擊,用以換取最高的破壞力。宮崎駿將堀越二郎包裝成一個為夢想而活的人,也許不能代表真實的堀越二郎所認為的想法,對宮崎駿而言,正面處理自我的不堪,也許是接納自己身為有著殘酷歷史的日本人,重要的一步。

《風起》的寫實風格,不同於以往宮崎駿的作品,卻能在2011年其長子執導的《來自紅花坂》中看到許多相似的特色。相較於《風起》選擇了二戰這個沉重的歷史命題,《來自紅花坂》以韓戰後1963的橫濱校園作為背景,用舊大樓的抗爭拆除運動傳達出日本近代的自由民主主義啟蒙。如果《風起》真的作為宮崎駿的封筆作,那麼沒了宮崎駿的吉卜力工作室,會持續創作出什麼樣的作品,值得令人期待。

*本文寫於2013年,2017年底宮崎駿宣布復出製作新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暫譯,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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