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的動物,失語凝視——《大象會跳舞》

原始刊登
2018/07/30



文/許古拉

動物有情緒嗎?動物有意識嗎?將人類使用的自然語言(Natural language)投射動物的表情或者動作,究竟是一種不科學的虛妄想像?還是提醒我們得重新思考其他的語言形式,從而更靠近他者的心靈意識?由公共電視與國家電影中心合作企劃的《時光台灣:翻檔案》,黃庭輔交出的實驗短片《大象會跳舞》,從老檔案裡翻出了獵奇的動物雜技,也翻出了現代動物的籠中憂傷。全片以動物影像為主,沒有對白,音樂情緒輔助了整體的敘事進行。

動物園,一個仿擬自然環境的人造樂園,監視器、玻璃帷幕、鐵絲與電網,讓動物與人類隔離出安全的界線。鐵幕圍籬之內的百獸懨懨,各個顯得困乏無力,不具什麼威脅性,原始性慾已成了無生趣的無聊玩弄;至於外界每日千百雙眼睛的注視,或者各種試圖引發牠們注意的挑釁動作,在這亞熱帶炎炎欲睏的日頭下,除了偶而噴水器噴發的涼意,捉弄非我族類的誤闖小輩(一隻松鼠誤入猴園),都抵擋不了滿園瀰漫的厭世消極。音樂成為引領情緒的主旋律,循環的固定節拍,琴聲雜揉悠揚的洞簫,低鳴哀戚的音色,催眠般,動物闔上欲睡的眼皮,風吹水波,波紋漫開,深深沈沈地帶著動物園的百獸們溯洄過往以雜技度日的時光。

這些引用自台影新聞片,是1950年代的動物園為了招徠顧客所拍攝的廣告,這些片段像是獅子跳火圈;猴子被裝扮擬人,穿衣戴帽,在鐵籠裡騎著單車繞圈,或者穿戴面具、雙手舞劍,模仿時下漫畫《諸葛四郎大戰雙假面》;山羊踩著滾動的鐵桶因踩空而折彎腿。鐵籬外,看檯站滿萬頭攢動的人群,他們如此全神貫注的注視表演,以至於癡迷呆看而忘了闔嘴。這些表演動作,一次、二次、三次的被重複放映,彷如無止盡,昔日的動物脫離了雜技的苦役,如今仍脫離不了受制的牢籠,繁衍數代後,身體的創傷記憶仍不斷的被複製,在夢寐時分無法停止的回想再現,如此剪接,黃庭輔稱之為動物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天落雨,這為動物一成不變的現實環境帶來偶爾的變化。一隻仰首伸舌接雨的猴子,固然是接收外界環境變化所得訊號而做出的相對探索,但在這持續約莫二十秒的記錄時間內,音樂被抽離,即使我們並無法真正明白此刻的猴子在想什麼,但總會被牠那樣更接近、接收更多雨絲的探試,莫名被觸動。既然自然語言在此成為無效溝通,那麼就讓紀錄影像來乘載牠們的靈魂吧,來看看動物的處境。如果我們從先前動物園裡的種種生活情境之中,感到動物的無聊,或者其實是感覺到自己的無聊(差別在於人類可以選擇走出戲院),這是否反映著脫離單一環境的移動能力,同時意味著更接近自由,脫離單一環境的能力這看似小事,卻是動物園內的動物難以想像的大事。

結尾落在一系列的動物凝視,被展示牢籠內的動物,直面鏡頭破壞了窺看銀幕的安適主體,有的意識到被鏡頭直視的,則左右顧盼,迴避神色宛如人化,畢竟面對這樣冒犯的侵犯,牢籠中的百獸也是奈無可為。一隻抓著黃枯葉,頹喪著肩的紅毛猩猩,最終背過了身,作為微弱的抵抗,牠始終抓著失去的綠意的枯葉,像是握著與原生自然的一絲脆弱連結,枯萎但尚存一抹希望的餘光。

思考動物的處境,這是黃庭輔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專心觀察動物園裡的動物生活,並且不受動物學範疇下的知識體系束縛,造就這幅動物日常圖譜,為凝視動物的影像課題新添思路線索。影片出色的音樂設計,來自林桂如的實驗音樂,帶來的不僅僅是憂傷的調子,間或帶有戲耍的情境跳脫。林桂如受古典音樂的科班洗禮,而後轉向跨領域的音樂創作,遍跡劇場、影像、舞蹈、裝置藝術等等,她和黃庭輔最早的音樂合作於《台灣魔朵》(2000)。有段軼事是,黃庭輔這次原訂合作的音樂設計無故斷了音訊,由於時間短促,他只能就近翻找手邊適合的音樂,再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剪接。這也意外地讓林桂如這齣沈寂二十年的,原名「焦慮的咕咕鐘」(1998)的劇目曲重新浮出檯面,巧合的是,光是曲名就與《大象會跳舞》的意旨不謀而合,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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