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為難的悲鳴:《神棄之地》和《絕望者之歌》

文 / 綠可頌

關於電影《神棄之地》(The Devil All the Time):

改編自唐納.雷.波拉克(Donald Ray Pollock)的同名小說。故事發生在1950到1960年代的美國內陸鄉村,經由幾個命運多舛的人物故事,描述他們絕望悲慘的人生際遇。

以上,大概是史上寫得最糟的電影簡介,只不過看完這部電影,確實很難用簡短的三言兩語描述它所要傳達的故事;它的多線型敘事、難以定義的類型、殘暴扭曲得令人困惑,最後多個角色間彼此交織、牽連的型態,其糾葛的程度,以致於Netflix上138分鐘的電影版改編都還顯得力不從心。

確實,《神棄之地》電影版不算一個很完美的電影改編,在各個層面都只能點到為止,難以呈現波拉克這部頗受讚譽的原著小說所要傳達的複雜性。然而,影像化的好處是電影建立起了一個實體的空間,讓觀眾對故事中所描繪的地理位置有了較為具體的概念;故事開頭從二次大戰退役的美國大兵韋勒・羅素,要回去位於西維吉尼亞州煤溪鎮(Coal River)的老家,途中經過俄亥俄州的米德鎮(Meade),在那邊遇到未來的妻子夏綠蒂,爾後兩人結婚並且搬到米德鎮附近的諾肯史提鎮(Knockemstiff)定居並生下兒子亞文;在這三個鄉村小鎮的移動間,就像在地圖上畫出一個地理區域,如同中文譯名「神棄之地」所示。


電影《神棄之地》隱蔽於深山的美國小鎮

被神放棄的地方 是什麼樣的宿命

「神棄之地」這個譯名,巧妙點出本片與宗教之間的關連,以及其信仰體系的崩解。在這些名不見經傳的美國內陸小鎮,籠罩著無比的絕望與災難。當故事裡堅信「上帝無所不能」的虔誠的人們祈求上帝的幫助時,如同本片的英文名原意「The Devil All the Time」,總是得到魔鬼的回應。主角亞文的父親韋勒,為了妻子夏綠蒂的癌症而向上帝祈禱,甚至獻祭亞文的狗來交換生命;走火入魔的流浪牧師想透過殺人來示範自己將死人復活的神力;握有掌握地方教會權力的新任牧師,私底下卻是個誘拐女童的性侵犯……

這些黑暗的角色的歷程像極了反基督的敘事,他們對上帝的禱告卻召喚出惡魔,以悲慘的死亡或自殺告終,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像是美國隱藏的黑暗大陸。這應該是屬於恐怖片的故事結構,只差一點鬼魂或巫術,就能拍出新一季的《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

但《神棄之地》並沒有任何鬼魂出現,它選擇用極為寫實的方式描繪這些人物面對頻繁死亡的衝擊際遇和絕望的心理狀態,讓我們沒辦法用單純奇觀的眼光去看它。

影片開頭描繪了韋勒在南太平洋戰爭時,發現了日軍殘忍的將美軍弟兄半死不活的釘在十字架上,韋勒只得一槍結束他的痛苦。這一幕心理創傷牽動著韋勒對信仰的困惑、無知與恐懼。有趣的是,片尾逃離一連串死劫的亞文,腦海裡幻想著自己像父親韋勒那樣在某個城鎮遇上一個女孩共組家庭的畫面,又或者從軍上戰場,加入當時打得如火如荼的越戰的情景,命運的輪迴好像就要他在身上重複一次一樣。

越戰的隱喻或許預示了這個故事的宿命論觀點,歷史引領著亞文,面對一場美國最終將失敗的戰爭,這個國族將面對自信的崩解,以及一連串的失落和絕望。《神棄之地》就像一個越戰PTSD,不停的自我批判、自我懷疑,是否最終將走向虛無主義,無以復加的沒落?


《神棄之地》: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卻只得到魔鬼的回應


左派右派 逃離地獄的路線之爭


美國底層白人奮鬥的勵志故事:《絕望者之歌》

在Netflix推出《神棄之地》的同一年(2020),該平台又上架了一部改編自共和黨參議員 J.D. 凡斯(J.D. Vance)的同名自傳電影《絕望者之歌》(Hillbilly Elegy),台灣片名雖譯為較為中性的「絕望者」,但其「Hillbilly」英文原泛指生活於美國阿帕拉契(Appalachia)地區的白人居民,因其低教育、貧窮、流氓的形象,使得Hillbilly常有貶意的「鄉下人」、「鄉巴佬」、「山地人」的刻板印象。《絕望者之歌》便是透過這樣的背景,描述同樣發生在俄亥俄州鄉村小鎮,一個生活在貧窮家庭的男孩,如何透過對生活的自覺,奮發向上努力讀書,擺脫受慾望、窮困和無知牽制的「白人鄉巴佬」宿命,獲得白領工作的門票。這是一個典型的勵志故事,通俗又感人。

兩部影片相互對照,像是美國左、右兩派的兩個極端視角,《絕望者之歌》是強調自律、奮鬥、努力就會成功的保守右派;《神棄之地》是批判信仰與質疑體制的自由左派。這兩部作品風格和內容看似天差地別,然而它們同時都讓主角經歷過一個「覺醒」的過程,這個過程促使它們擺脫困在家鄉的窮困宿命,為自己的命運開拓一條不一樣的道路。在《絕望者之歌》中,這個覺醒的關鍵點在主角看見外婆用盡自己所有積蓄和資源,只為了讓主角有好的教育和食物,對家人的愛成為他努力向上的契機。

《神棄之地》則是讓亞文這個角色對傳統的愛和信仰產生懷疑,從父母親的死亡,到親近的繼妹被牧師侵犯後懷孕,故事一直促使亞文沒有被神的愛所眷顧,而他身邊所有對上帝深信不疑的人,不是被傷害,就是走向死亡的歸途。亞文的「覺醒」是讓自己擺脫神的束縛,他在影片後半段的復仇和逃亡,像是經歷一個理性辯證的「啟蒙」過程(Enlightenment);他的人生沒辦法靠禱告祈求神蹟,而是要自己殺出一條血路,才能突破宿命布下的各種危險和詛咒。


真實世界是《絕望者之歌》還是《神棄之地》


不輕易屈服於命運,也許就是這兩個故事共同的美國價值。我們回頭來討論《神棄之地》的影片結尾,搭上陌生人便車的亞文,在腦海裡幻想著自己未來各種可能的際遇,以及車上廣播報導越戰新聞,所帶來的失敗與創傷的隱喻,這種混雜各種困惑與曖昧的開放式結局,是我們得以看出波拉克創作的這個故事何以備受讚譽的原因。它是一個充滿悲傷、絕望與負面情緒的故事,但傷痕累累的亞文還有他面對未來的迷茫,引導的結果不一定是「絕望者」失落的宿命和虛無主義,更多的是保留了各種希望去詮釋未來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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