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彈不得的母體空間：《高潮滿座》

文/許古拉

《高潮滿座》（Serbis, 2008）英文片名「Service」原有服務的意思，在片中「Service」成為FAMILY這家專放色情電影的戲院，同志之間從事性交易的日常問候語，供應同志性交易場所的這家戲院，也因此成為服務過程中的一環。而作為戲院的女老闆娜娜‧弗洛赫（Nanay Flor／Gina Pareño飾）以及她的女兒娜伊妲（Nayda／Jacklyn Jose飾），除了為戲院主要經營者，同時也是提供家族溫飽任勞任怨的服務員，就如同許多為家庭奉獻一生的女人，我們將她稱之為母親。

這兩人所代表的母親形象有所不同。作為戲院事務的決策者，弗洛赫出現在眾人面前時，總是剪裁合宜的暗色裙裝，以及梳理整齊的包頭，這堅定了她女強人的外表。即使面對丈夫外遇官司，她也悍然無懼的堅持情感正義，不屑金錢賠償，予以「堅貞的母親」的形象。

弗洛赫的戲院，提供整個家族的正常運作，而電影院給予的意像，就像一個極具包容性的溫柔母體，排拒外界可能對於家的破壞：譬如她的兒子帶著父親求合的訊息來到戲院時，手持鏡頭由下而上拍攝戲院的招牌「FAMILY」，強調出戲院所代表家的意像，對照她外遇丈夫所駕駛的車上那一家人，表達家的分裂狀態。

弗洛赫房間中鏡子，也有一道裂痕，不管代表了家的分裂或是感情上的傷痕，她經常壓抑自身情緒。導演則透過水的意像傳達她無處宣洩的情感。廁所、淋浴間這樣的隱密角落，成為她情感發洩的空間。除了直接的以淚水、言語控訴官司失敗的不滿，廁所內堵塞住的汙水，也間接表達其鬱悶壓抑的情狀；而之後淋浴間的水，特別是透過水流動的特質，除了將一日奔波的塵污洗盡，也把情感失敗的傷痛帶離，再次堅強的出現在眾人面前。當她走進戲院櫃檯時，鎮攝整個戲院的一日混亂，一切回歸平靜(圖一)。

(圖一)

有別於弗洛赫所象徵「堅貞的母親」形象，主要執行戲院運作的娜伊妲，她與表弟可能的亂倫私情，則呈現一個「出軌的母親」樣貌，並且對傳統婚姻產生反動與質疑。娜伊妲因為年輕懷孕，很早就進入婚姻，於是空有護士執照，卻也無地施展。她的丈夫個性溫懦，面對客人耍詐騙錢也不敢據以力爭，鎮日在戲院的廚房煮菜，或許是這樣的溫吞個性，娜伊妲反被浪蕩不羈的表弟吸引。房間的鏡子成為她為愛人妝點容顏的見證，下一刻又扮演映照她外遇事實(面對與丈夫結婚時的合影)，以及年老色衰的處境。

娜伊妲渴望自由、渴望脫離家庭束縛的情緒，展現於她不時向窗外探視的情景(圖二)。對於傳統婚姻形式的懷疑，使得她面對父母之間的離婚官司，無法支持任一立場。儘管對婚姻產生質疑，娜伊妲對兒子的照護仍保留傳統母親的特質。絕大多數時間她與表弟的私情隱晦不明，但當祕密可能曝光時，她驚恐的面對戲院牆上戲謔暗喻兩人出軌的塗鴉，並試圖用抹布將其拭去，直到後來，娜伊妲頭髮散了、抹布也隨意丟置，整個人無力的癱坐在階梯上，鏡頭完整紀錄這段隱匿出軌證據的洗刷過程。片中對於出軌的鋪陳相當細緻，娜依妲與表弟多只有眼神的示意交流，表弟討好娜依妲所贈送的玫瑰花則是轉手托送，即使到片末丈夫發現兩人曖昧情愫，也是經由手持鏡頭隨著娜依妲的視線朝樓梯上方拍攝，對上表弟凝視她的神情，之後鏡頭向右下方移動，帶出正在窺視兩人互動的丈夫，因而形成三角關係的空間(圖三)，無須過多繁複剪接，便道出他們的微妙關係。娜伊妲作為「出軌的母親」，她對於現實婚姻的不滿壓抑，偶爾從表弟示愛表現獲得紓解，但卻又深恐這段關係曝光，至始至終仍如困獸般囚禁於婚姻枷鎖。

(圖二)

(圖三)

其實，不止娜伊妲被束縛，FAMILY戲院中多的是被禁錮的人們，《高潮滿座》的角色，絕大多數處於一種封閉空間的狀態。即使建築物本身帶有開放性質，戲院的大門隨時有客人進出，建築物內經常可見日照灑落其間，而環境音採用吵雜的車鳴聲，提醒觀眾外在的世界；但，他們並非被真實空間所束縛，應該說，戲院空間就如同一個母體子宮，一種經由母親(弗洛赫)的懷孕生產，所形成的家族血親關係，這樣無形卻又緊密接連的臍帶，造成角色大多只敢精神上出走而難以實際成行，尤其是女性成員們。

片中經常出現的宗教暗示(例如：弗洛赫房間內聖母的擺飾、戲院外遊行的車陣等)，將弗洛赫所代表的包容力，也與宗教聖母有所連結。片尾，玫瑰聖母節[1]遊行的舉行，這原本作為「勝利之母節」的慶祝節日，對應弗洛赫官司的失敗，不啻是對母親的一次重擊。再加上姪子奧蘭(Alan／Coco Martin飾)最後出走戲院的舉動，初看像是面對小女友懷孕的責任逃避，「缺席父親」再次重演，但也可視為他決定脫離母體的保護，掌握自身命運的轉機。對於宗教般母親的包容呵護，他有別於眾人的擁抱歡迎，獨自逆向而行，毫無眷戀(圖四)。

(圖四)

被遺棄的母親，不論是弗洛赫，或是那位抱子又尋子的母親(她年僅17歲的兒子出外當男妓)，宗教般母親所給予的母體，竟是兒子急欲逃出的救贖，而母親就如同站在櫃檯裡、又身處FAMILY戲院的娜娜‧弗洛赫(圖一)，最後被自己所創造出的身體空間層層禁錮、動彈不得。

引用片單：《高潮滿座》。導演：Brillante Mendoza。演出：Gina Pareño、Jacklyn Jose、Julio Diaz、Coco Martin。Centerstage Productions，2008。
原刊於：《放映週報》 第259期 │「母親專題」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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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玫瑰聖母節：最早出現在1571年西班牙抵抗異教徒入侵決戰時刻，教友誦念玫瑰經，有助於戰局的勝利，之後將此勝利之日訂為「勝利之母節」，慶祝玫瑰經的勝利和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