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3日 星期六

《指月記》:尋找與蒐集地方氛圍的作者

/ 許古拉




一個環境的氛圍是很重要的,我拍哪個地方就要把它的氛圍塑造出來,所以我當然要去觀察這個環境中每個人的行為,還有這個環境各種事物的行為,或者大自然的一些行為,它可以共同塑造這個氛圍……當然我們每天生活在這當中,不知不覺,你沒有發覺到我們到底是生活在怎麼樣的環境裡面,所以你要跳脫出來重新去看它,啊,原來每個時代是不同氛圍。
–黃庭輔(摘自訪談,2011/12/23                

做為一個「感覺」的蒐藏家,黃庭輔一旦在選定拍攝題材(例如:人體模特兒、順天商店、龍山寺、望月亭、檳榔西施、沙美老街……)後,便極富耐心地展開收集那些足以觸動他感覺神經的碎片現象,並事後歸納(剪輯)偶遇的經驗片刻所生成的表象意義。對於這些無名意義的追尋,每一次的感覺探索都是如此破碎、細微,以致於黃庭輔慣用跳接,像是拼圖般,慢慢集結這些碎片現象,將曾在此的異質圖譜慢慢拼湊成形。

在《指月記》中,噪音與畫面的音像錯位所產生的拉扯,將是難得的觀影經驗。噪音作為物質世界中的偶然音源,在多數的影片中,通常得以加強影片的真實感,然而,將噪音作為長達40分鐘的音樂背景?恐怕這將不是太舒適的觀影過程。儘管觀眾無法自在的沉浸影像,但這種噪音元素,卻恰如其分的表現我們日常生活經驗的實際感受。試著將自己想像置身龍山寺的喧鬧現場,並與物質世界隔出一段距離,也就是將己身的存在意識退隱到觀察者的狀態,區辨出我的身體與我的意識的各別位置,這時候我們其實很容易就可以感受到聲音的兩極狀態,也就是外在的噪音與個人精神世界的悄然無聲。這種從極度喧囂到悄然無聲的過渡,正也反映《指月記》整體影像與精神結構。

《指月記》影像構成是以空間層次的推進為基礎,從具象建築到最後試圖滲透侵入人的體膚表層,逐步結構。首先從物質性的建築外部空間與物件,當我們還混亂於辨識白晝黑夜的顛倒,便迎面接連各種跳接鏡頭。龍形圖騰燈籠的火苗飄忽,宛如幽冥鬼火、廟寺外圍欄杆雕花縫隙間,低度視角窺看雜沓往來的流動人群。街道上,一名狀似精神狀態不穩的遊民,原地自顧旋轉於車流邊緣,透過細碎化的剪輯,這種引人不安的精神狀態,竟也成為一種詩意的詭譎情境。鏡頭隨著一名老者,從寺外逐漸進入寺內場景,這名老者所路過寺廟周邊的主要景觀:多名男子圍坐在廣場的塑膠椅上閒談、廟內誦經或看經書的男女、羅漢金神神像……猶如帶領我們巡禮寺內一周,我們可以將這部分視為序曲。黃庭輔此處,快速剪接碎片現象、碎形身體與物件的影像命題將不斷重複出現,除形式以外,序曲也確立了他以廟宇日常情境、遊民、老人作為主要拍攝對象。


中段則開始進入到龍山寺介於室內與室外的曖昧狀態。政治人物(著名親日人士金美齡)率眾進入廟內參拜,並在廟埕廣場發表助選的競選演說,帶有地方政治以神明鑑的傳統;其後因選舉日群聚廣場談論政治的群眾,牽繫龍山寺政治、軍事等過往糾葛歷史。影像形式採取了重覆、交錯、快動作的剪接方式。碎形身體諸如:祈求信眾部分的手、腳掌;細碎物件,如:擲茭、擦地、線香飄忽的雲煙、廣場上的塑膠椅、修建中的屋脊外圍搭建佈景照片;碎型現象可見如:觀光客拍照攝影、日本觀光客到訪驚呼連連的神情、固定法會儀式、盤坐迴廊囈語的遊民、托腮,失神或觀察來往人群的老人……寺院的公眾開放性,包容各種階級來去,反映龍山寺平日生活面貌。人們蠻不在乎地踩過廣場底下百年花崗岩質的石材(據信取自先民渡海來台時的壓艙石),人與物件共同構築這座,乞求心靈慰藉、散漫無為與經常喧鬧的古剎。也由於密集剪接瞬息現象與經常採用快動作鏡頭搭配不按節律的噪音音樂,呈現出龍山寺內外川流不息、無法遏止的混亂與騷動。

在攫取龍山寺的日常表面現象之後,黃庭輔由不尋常的低視角,實體龍山寺與複印龍山寺的背板,兩者在實像與虛像的錯位中,銜接下一階段中,人與物質世界的互動關係。對於紀實影像時間的操作性,從這部份開始,慢動作鏡頭將瞬息的細碎事物:搖曳的竹葉與廣播器、雲朵、隨風飄動的蜘蛛網、瓦牆上緣謹慎移動的貓(此時音樂延長帶有警示轉折)到特寫隨身體晃動的托缽與零錢、身體瑟縮呈倒V型的男子與水瓶……雨季的來臨,打亂原來紛亂節奏,漫開的水紋肌理與什麼事也做不成的人們,進入眾生與萬物等待狀態。由於現象速度放慢以後的時延感以及具有凝聚觀察的特寫特性,讓物質世界的時間得以可見,而具有揭示外部現實的效果。

影像結構最後一部分,是雨季過後。清晨,光暈透過窗格間隙灑落懸浮物質顆粒,微塵與光影共存,為寺院帶來莊嚴而平靜的氣息。匠師為羅漢描金繪眼,法會現場的神符、袈裟隨風飄揚,在這不可捉摸、莫以名狀的肅穆時分,羅漢帶著神性的憫人視線俯瞰人間。以下的眾生相,從臉部特寫女相與男相的大量拼貼,除了表現當地女人(念經阿媽)每日誦經,並以螞蟻象徵女人誦經的忙碌模樣;而男人則普遍選擇昏睡。關於眾生面相的體膚肌理,那些世俗所揚棄的:老者臉上垂老的皺紋、老人斑或面皰所體現凹凸不平的肌膚,連同表層肌理連生的皮囊、毛髮與皮屑、指片與停駐在皮膚上的蚊蠅,都被以審慎、謙遜的方式,將龍山寺中理性現代社會排拒的邊緣人,連同瑣碎幽微事物的生命價值,一一納入巨幅銀幕之上,成為銀幕主體,在這節中,神、人與微物共時共存,各居其所。


結尾最後落在,隨著噪音音樂逐漸幽微,卻仍不斷逼近、再逼近的極端特寫鏡頭,不知名手所做出的摳皮動作。那是幾乎全人類在日常生活諸多無意識、或無聊、或焦慮、或等待,作以消磨時間的某個當下,通過這個我們或多都經驗過而微不足道的行為,這一刻,經由物質現場的記錄影像,在銀幕面前的眾生不再區分你我階級、不再受到語言的意義框架束縛,以這曾經共同享有的生命經驗與身體意識的當刻作為基礎,是以影像召喚那既熟悉且陌生的體感經驗,銀幕前的觀眾,集體浸濡於這個已被過度放大而逐漸模糊、佈滿雜質粗粒,且無法辨識完整形體的碎形身體的部分肉塊——從而感受這段無限永恆寧靜的影像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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