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1日 星期日

無法全面盡述的島嶼:《島》

 
文 / 許古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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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有時你會發現大自然一直在變化,只是我們現在人越來越不敏感、越來越不直接去接觸那些東西。以前人如果在外面勞動、耕作是直接接觸到風、雨、太陽,現在人的工作環境變成被隔離在一個沒有直接接觸自然的空間裡面……我會覺得那些東西是有在變化的,只是那些變化,人有時沒有感覺到。但它應該還是有意義的,這些東西應該還是有意義的……
–黃庭輔(摘自訪談,2012/8/21


2000年,黃庭輔結束《03:04》的拍攝後,他評述故鄉金門是「想回不知如何回的島嶼」。影片結束在離開金門的系列空景,船尾迤邐劃開海浪,島與發電廠煙囪被拋擲在遠景,漸行漸遠,直至肉眼看不見,彷彿呼應黃庭輔所說,金門的寂寞蒼茫成為使人亟欲逃離的島。2007到2010年期間,黃庭輔利用公餘時間,再度折返於台灣與金門,記錄這個曾經讓他備感沉重的寂寞島嶼。《島》主要記錄了金沙鎮沙美老街幾位居民日常活動與對話、民眾的歷史口述並迭經數個外部事件(台灣2008年總統大選、鄭成功巨型塑像的興建工程)、地方遺跡……,這些看似零散的生活現象與物件的寫實紀錄,仍然延續了黃庭輔過去作品中對於細瑣物件的關注,然而,不變的記錄主題依舊為,「如何從日常表面的碎片現象中,揭示某段時期島內的氛圍?」

《島》主要記錄場景集中在金沙鎮地區的沙美老街群,透過老街老人們的生活形態,詮釋金門在2007到2010這段期間的社會氛圍。影片序幕由金門置高點太武山俯瞰整個沙美地景揭開,接著一系列的戰地遺跡空景,包括記錄以慈湖一帶保存較為完整的反登陸軌條、碉堡、崗哨。這些鋼筋水泥、鐵條舊時遺物與痕跡代表金門過去的森嚴壁壘,如今一片鏽生的寂寥,見證軍事島隨著時代變遷餘留的不合時宜;當鏡頭深入身居島內百姓居住地時,迎面而來的黑令旗—常見於台灣農村聚落的入村口,民間作為鎮煞安營的神性信物(經法事賦予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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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岸邊的反登陸軌條 民間村入口的黑令旗

換言之,《島》內百姓夾處於兩種排除外在的敵意勢力、捍衛身家安全的庇護體,即,現代化軍事裝備與古老神祇的守護傳統。這兩者的落差、影片開頭所揭示,金門先天具有優越的戰略、經濟地理位置,卻也引來各方權力覬覦掠奪,百年烽火不斷,使得百姓生活長期壟罩在戰爭的陰影下。從這兩種看似衝突的庇護網絡(一個是可見的鋼筋庇護肉體,另一則求助於無形的精神安定),其實都反映隱藏在人類內心底層的恐懼。在《島》,黃庭輔將金門人面對政治、戰爭或個人死亡所帶來的未知恐懼,便是以「鬼魂」形象作為體現。

相較《03:04》整體瀰漫彷若無所指望的等待,《島》雖然以「鬼魂」如此森冷意象作為作品結構的意象貫穿,卻由於影片出場人物眾多,角色情緒豐富,這樣的飽滿情緒,即便影片並未採用配樂襯底(撇除來自生活中的音樂播放與表演),觀影過程並不會感到厭倦。這或許說明為何黃庭輔結尾採用日本外景隊到沙美拍攝的一景,人們躍躍競相演出,隱喻沙美老街每日匆匆映演的如戲人生。

首先從出場的角色來看,主要演員計有:疑似患有精神疾病的大姊,端仔、生活似乎清苦的蒜仔與憨兒、寶月的母親、習慣步行環繞全村的無名老兵、理髮廳閒談的男人們(吹奏婚喪喜慶的西索米樂手)、沙美老街的婆婆。以及許多不知名跑龍套的過場:老街上自在流連的流浪貓、狗、車站往來的失魂男女、哭鬧的孩子……,甚至知名者如歷史或政治人物:鄭成功、金美齡、馬英九……都出其不意的串場演出。
  • 「鬼魂」的影像命題
當人物正式登場,蒜仔第一句台詞便揭開了「鬼魂」的命題。她不斷的喊著:「郎啊!」,這個儘管年長但步伐洋溢活力熱情的老婦,在開場就是尋找患有弱智症的兒子。「郎」一字可作不特定對象的「人」的代稱,從呼喚到尋找的過程中,她隱隱地牽引出金門過去無數家庭成員因戰爭時期流離失所的傷痕;第二次的尋找則不斷呼喊:「端仔!」,一名大部分時間處在受鬼魂糾纏而精神瀕臨崩潰、耗弱的女人,她不斷透過各種宗教儀式(祭拜、請神)尋求心靈的安定慰藉。就像影片稍後將描述金門全島謹慎看待的鬼月時刻,黃庭輔透過先前關注端仔在面對鬼神,她相較一般人更為神經質的反應與失序行為(無來由的謾罵、異常高亢的情緒、手持尖銳物威脅鄰人的舉動……),放大投射出島民飽受島內過去與未來那無名、未知力量的精神或命運追索,卻又無力於徹底改善的恐懼焦慮。全片對於這種無法述說的焦慮,便是以「鬼魂」作為影像化的附體再現,以不同形式呈現,並傳遞島內整體氛圍。筆者將這些觸及「鬼魂」顯像時刻先作提要,分別為:口述歷史、端仔的失序、直面死亡。

1. 口述歷史
黃庭輔這次採用當地人的口述歷史,此處的「鬼魂」意象則是由說鬼的方式呈顯。透過耆老的回憶、手勢與日常行為,可見過去亡魂對生者仍存有的影響力。比如,沙美老街的婆婆講述鄰人不幸受「宣傳砲」重擊罹難,婆婆講述回憶時,儘管聲音平穩,但被特寫的交叉緊握的雙手掩飾不了回憶帶來的痛楚,該段落諷刺地交叉剪接三名年輕人在老街中尋找具有廢墟、陳舊的破屋作為外拍寫真的陪襯背景;另外一位口述對象,是一個經歷大陸內陸、金門國共戰爭的老兵。他獨居在沙美外圍,幾乎每日慣性晨走過該地區的主要幹道、市場、老街的理髮店,人們雖然熟悉他的面孔、招呼,但並不了解他的生平。老兵談述如何走過戰爭、在金門落地結婚,談及戰時陰錯陽差代他一死的排長,老兵每日例行燒香,彷彿無盡償還的重複儀式。

2. 端仔的失序
端仔,一個在公家紙類回收廠整理宣傳彈紙花討生活的中年婦人,她種種失序的行為,則更具體化的反映活人對於「鬼魂」的無措、焦慮。經由端仔說鬼或見鬼時的身體、臉的表情中,我們彷彿稍稍觸及到無形、飄渺的「鬼魂」蛛絲馬跡。端仔出現的段落,大致平均分布在影片各段落:首要困擾端仔的鬼魂,便是躲藏其租賃處,她說來自平林(瓊林)死於國共內戰期間的男鬼,經常對她身體作戲弄騷擾;當她在廟宇附近和一個胖婦人,控訴曾作軍妓的養母,道出端仔淒苦的身世;如同老街上無聊閒談的人家,她無事發慌竟在荒廢的方土上拔雜草,並且窸窣的碎念神祕細語;也經常因為受到鄰居唱機干擾,雙方爭吵,激動時刻甚至作勢拿起起子威脅,但其他鄰居像是早已習慣類似的鬧劇而不以為意;最後,鬼月時節,端仔的情緒再度失控,她淚流滿面、手腳慌亂舞動,甚至也緊張到腳趾彎曲。她對著無人廳堂泣訴女兒自殺後生活的孤苦無依以及夢境中詭譎的黑色海水,其內在驚恐說明金門人對於鬼節期間的焦慮不安。

3. 直面死亡
不論是口述歷史、端仔的失序表現,或多觸及對已逝亡者的不安焦慮,黃庭輔亦直面死亡影像。此處直面死亡,並非指記錄死亡的過程,而是透過寶月的母親生命逐漸消亡、金門傳統葬禮的舉行、全島性的中元節普渡祭拜,逐步揭開金門人面對死亡的恐懼焦慮最極端化的全面展示。寶月母親出現的情境是坐在幽暗的室內門邊向外面張望,背影有台總是處在播映中的電視機,然而那只是突顯寶月母親生活的極度無趣,她從未回頭看節目演出,而是習慣性的對外喊著:「寶月啊、寶月啊!」哀怨且無力呼喊的聲音經常迴盪在老街上。某日,選舉宣傳單來到寶月母親手裡,她逐漸收攏、擰緊傳單的手勢,手的姿態,再度洩漏了這名老人內在面臨孤獨或者將近於死亡的恐懼心理。老人最後無預警辭世,在這之前,金門傳統葬禮的浩蕩排場宛如預告。

葬儀進行的部份段落,出現對影像時間的控制,這在黃庭輔過去作品中並不陌生。此處的慢速放映,當樂手齊聲吹響樂曲對於影像細節的放大效應、當隊伍魚貫穿行已漸沒落的沙美主要街道,原該人聲鼎沸的街市竟安靜無人,即使並未改變影格速率,卻也由於畫面過於安靜,彷若進入不同的時空情境……在這些時刻,聲音的削弱失殞,造成時間感的放大,我們屏息莊重地見證這場喪禮,並可感死亡所帶來的肅穆莊嚴,具有取消世間任何紛擾,化約為全然凝滯靜默。對於死亡,絕對的時空寧靜似乎才能平息—亡者與在世者各自面對將來生命與魂魄去向未定的緊張焦慮,為紛亂心靈帶來片刻救贖。

最後,全島性的鬼節普渡,則將金門島上過去戰爭傷亡的記憶全面揭露。金爐香灰、招魂旗乃至串連全島的廣播系統,揭開人們集體參與釋放、壓抑恐懼的儀式序幕。不分男女凝神聆聽廣播祭儀時間的指示,一台台備足祭品的手推車分往祭祀地點。儀式最後結束在海邊沙灘某處角落,島民的寄託隨著燃燒中的金紙煙灰隨風四散、鬼月時節纔在門口或簷下點燃的小
燈,從日間到夜晚指引並希冀安息境內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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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月的母親總是坐在門邊 身體的局部姿態無意間透露其內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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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蕭條落寞的沙美老街 長龍般的喪禮隊伍穿行過大街

黃庭輔透過《島》所表露出人類日常生活慣性重複與可控制性(例如:端仔週期性的失控,以及鄰人看待此事的稀鬆平常),每日生活總有些許變化,但總體而言每日變化並無不同。即便是夾處在兩岸情勢隨時生變的金門,人民對於戰爭遺留的鬼魂陰霾也並非惶惶終日,人們總是能夠在恐懼生活中找尋到支持安定的力量。諸如:蒜仔與端仔的對話、蒜仔搭乘公車與人訴苦生活的段落,那些彼此傾訴、安慰的細語,卻也反映著日常中這些源源不絕注入的微小勇氣,作以對抗生活未知恐懼的堅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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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仔建議蒜仔做人之道 蒜仔靜靜的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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